Bancroft Jr

漫长且无聊

【蒙逊】偷得浮生

*总之,就是两人忙里偷闲下乡休假的故事




***

“我要离开几天。”陆逊说。


他面前的两个人一齐转过头。动作整齐得让陆逊太阳穴一阵跳动。


“你要辞职?”“你要去哪儿?”


两人对视一眼,鲁肃尴尬地摸了摸鼻子。“我这不是看伯言这几天太忙了嘛,是个人肯定都想辞职……哎,伯言,怎么突然说要走啊。”


“是又有什么新任务吧!怎么没听他们提啊,这次配的护卫是谁,我去给他换了,我跟你一起去!”


“不是辞职。也没有任务。”陆逊按了按眉心。“是我自己要请假。最近总是头总是疼得厉害,大夫说最好静养几天。”


鲁肃同情地点头。“是吧。我也觉得你工作未免太狠了些,公瑾总是这样,笑眯眯地压榨人。”


“班是我自己要加点,不干他的事。”陆逊立刻替大都督辩解道。他转头看向吕蒙,见这人一反平日不过脑子就扯着大嗓门问东问西的样子,只呆呆看他,不由奇怪。


“怎么了?有话就说。”


“我……那个,你不会不回来吧。”


陆逊顿时被他弄得哭笑不得。鲁肃也忍俊不禁,连连摇头。“子明,你脑袋里在想什么啊!伯言干嘛要走?你怎么总想这些有的没的!”


吕蒙却只盯着陆逊,见到后者也点头表示赞同,这才松了一口气似的,恢复了往常大咧咧的模样。两人又问了些去哪儿要去多久的问题,听闻说是要去乡下,鲁肃也忍不住跟着神往。“真好啊,能提前享受一把归隐山林之乐。要不我也去和公瑾请假,和你一起吧。”


陆逊微笑着摇头。“再把你放走,事务就真的处理不完了。放心吧,我会多写几封信给你的。——你也不许去。”


后半句他是对着吕蒙说的。吕蒙第二次被堵了话,更觉得憋屈了。“为啥?我又不是文官,孙策也不需要我处理什么狗屁事务。你一个人能行吗,那乡下穷山恶水的,你小心半夜叫人给绑了。”


陆逊忍住没给他翻白眼。“不需要你操心这个。你若是跟去,也不知道我是养病还是再犯病了。总之我这几日就会启程,先跟你们道个别。”


于是几人又漫无边际地聊了几句便分开。陆逊还庆幸吕蒙这几天没在他家住,他也就省了藏着掖着收拾行李的活,直接拎包走人就是。


他却没想过,爱找麻烦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会给他添麻烦的。




临出门时陆逊还有些恍惚,回头看了几眼自己的宅邸,心里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没有充斥着公务文书,只有他独自一人的生活。不能再靠外物麻痹,心里最隐秘的痛苦就会被再次掘出,反复发作。陆逊于是愣了半天,直到身后马夫催促,才迟疑着上了马车。


结果车刚出城不久,他还在闭眼琢磨刚读的书卷内容,就听到身后一阵遥遥的叫喊,接着车夫也惊慌失措。“坏了,大人,我们好像被土匪盯上了!”


陆逊心里一咯噔,心想不会吧,这么快就被吕蒙那乌鸦嘴说中了。于是一边强作镇定让车夫稳住马车,一边掀开帘子去看土匪的情况——


结果没想到来的就是乌鸦嘴本人。


吕蒙甚至没骑马,光靠一双脚,也不知道怎么追上的马车。隔着一段距离,陆逊光看见他胡乱挥舞的胳膊,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喊什么。但再喊什么都不能这么让他跑下去,不然人还没到肺大概就先炸了。陆逊大喊停车,车夫不明所以,但还是勒住了马。于是两人间的距离终于缩短,陆逊匆忙下车,冷着脸等吕蒙过来。


偏偏车夫还在这个当口很没有眼力见。也跟着回头,小心翼翼问他。“大人,这土匪…您认识啊?”


“什么土匪!他是孙…将军的手下,岂能这般称呼!”


车夫被吓得连声道歉,赶紧缩回头不再多问。陆逊回味了一下却又有点好笑。——说是土匪好像也没什么不对。毕竟那人也不是没干过这行当。


正想着,吕蒙终于奔到他面前。汉子哼哧哼哧大口喘着气,嘴里还没停下呼喊。“伯言等等我等等我,等等我……终于赶上了!!幸好!再晚一步就真找不到你了。”


“你来干嘛?”陆逊表情不善,“不是跟你说了别过来。还是——谁让你过来的?他们就这么不放心我?”


“谁不放心你?!”吕蒙震惊又委屈。“我怎么可能在你面前做间谍啊!还不是分分钟被你看出来了……我就是想起我也有假没休,这不正好,我跟你一起走吧。我也想下乡玩儿。”


陆逊想警告他自己不是去玩,但看了看四周,这里离城也有段距离,要是把吕蒙赶回去,他再靠着一双脚,大概得凌晨才能回营。于是压了压胸口的火,没好气地转头示意了一下马车。“算了。赶紧上来,还有路要赶呢。”


吕蒙赶紧堆起个笑脸跟他爬上了车。车厢狭小,陆逊也没想到会有第二个人会上来。现在吕蒙一挤进来,人高马大的汉子几乎把剩下的一大半空间都占满了,两人膝盖挨着膝盖,吕蒙尴尬地并膝坐着,规矩得像刚上课的小学生。陆逊见他这样有点好笑,“怎么,觉得不舒服,现在后悔还来得及。”


吕蒙赶紧摆手。“哪有哪有。就是奇怪你怎么选这么小的车啊,不给报销?”


“我自己出钱,不走报销。倒是你,孙策连匹马都不给你?”


吕蒙哎了一声,“我这是私事出行,哪能用营里的马!还好我料到你肯定已经出城了,赶紧一路追过来,才赶上你。”


说着说着吕蒙就又露出笑来。“子敬还不知道我也走了,等到他知道,怕是捶胸顿足,肯定要嫉妒死了!”


陆逊不由也跟着想象了一下鲁肃捶胸顿足的样子,于是忍不住也露出一丝笑容。还好车厢内昏暗,吕蒙看不清他的表情。密闭的车厢里连陆逊刚洗过的外袍的味道都能闻到,两人的膝盖还不停磕碰,吕蒙不自在地挪腿,最终实在忍不住,拉开车门就要跳出去。


“……要不我去跟车夫坐一块儿吧!”


“回来!”


陆逊手上不知道突然哪来的那么大力气,一把就将吕蒙扯了回来。月光落在车厢内,连他生气的样子都照得清楚。“你发什么疯!这可不是你的战车,万一马受惊把你甩下去怎么办?!”


吕蒙抓抓脑袋,他没想到陆逊这么生气,于是赶紧灭火。“哎哟,我这不是怕你嫌挤嘛……伯言。别气啊,还有外人都听着呢。”


外人马夫赶紧抽了马一鞭子以示不关他事,车外一声马匹嘶鸣,陆逊这才坐下来,伸手把门关好。“不要你操这个心,我都没说什么,你又何时这么体贴了?”


他顿了顿,又准确无误地狠踩了一下吕蒙的脚。成功堵住了对方的下一步辩解。“别说了!……我头又痛得厉害。你要真盼着我点好,就别有任何动作,有事等到了地方再说。”


吕蒙只好闭了嘴。两人真就一宿无话,只不过陆逊难得在昏暗的马车中睡过去,吕蒙却睁着眼睛,看了一夜的月光。


次日陆逊是被吕蒙咔嚓咔嚓啃饼的声音吵醒的。后者见他醒了,立刻从随身带的褡裢里摸了个鸡蛋给他。“你怎么睡这么死啊!我问了车夫,马上就能下车了。”


陆逊挡下了他的手,吕蒙也不恼,自己三两下拨开鸡蛋吞了,又摸出水壶递给陆逊。陆逊盯着水壶看了会儿,不解其意。“噎着的人是你吧。”


“不是不是,我是说你要不要拿水沾帕子擦个脸。你原来在家不总要早起洗漱的。”


若是自己一个人还真想不到这么多,吕蒙这家伙,在这种事上倒意外的贴心。陆逊心下暗自称奇,但也没拒绝,真就凑合着不伦不类地洗漱了一下,倒确实清爽了不少。刚好这时马车也慢慢停下,陆逊要休假的地方终于到了。




**

陆逊找的是个不大的村子,居民大部分都是庄稼人,少数几家会去附近的城里做点小生意,总体来说在这乱世已经算得上世外桃源,也确实满足鲁肃说的“山林之乐”——村外有奔流的小河,后面是连绵的群山。两人下了马车,又沿着河边的石板路向前。


“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?”吕蒙好奇地左看右看,打量周遭陌生的景色。陆逊在他旁边走得有点喘,他都快后悔带这么多书过来了。


“是旧时在我们家做过事的一位婆婆让我来的。孙氏攻城之前她刚好回乡躲过一劫,后来我和绩儿他们逃出来后也受了她不少照顾。”陆逊的脸因为走得急微微泛红,说话也压不住地在喘。“我一直想接她过来,她不愿意,前几天在城里碰见,听说我头痛要休养,才让我去她住的地方。这会儿她应该在等着了。”


吕蒙哦了一声,心里有点怪自己多嘴。于是两人沉默着又走了一会儿,果然在村口遇见个拄着拐杖的老妇人。


“阿婆,您怎么这么早就等着了?”


“怕您找不着路,我特意比平时起早了点。”老妇人笑得和善,弓着腰要来帮陆逊拿行李。陆逊赶紧把东西丢给吕蒙,自己扶着老太太。


“您给我指下宅子在哪就可以了,待会儿我还要上您家里拜访一下呢。”


老太太哎哎地应着,也不知道听没听清。但脚下确实把两人一路带到了一栋矮矮的茅草屋前,然后又颇有些抱歉地瞧着她昔日照拂过的小公子,“之前不知道您还带了朋友来,这里头只有一间卧房和厨房,可能有些小。”


陆逊有些意外。哪怕在他熟悉的交际圈内,众人得知他会与吕蒙往来甚密的第一反应都是质疑。五大三粗的军汉和一板一眼的陆文秘,怎么看也不像会扯到一起去的。但现在老太太居然如此平静地默认并接受了吕蒙是他朋友这件事。这让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吕蒙,想看看这家伙是不是在他没看见的地方动了什么手脚。比如往他背后贴小纸条之类。


但吕蒙还是平时的老样子。只是背上多了个愚蠢的小褡裢,还有拎着他的一大摞书,见他看自己,还以为陆逊是怕他有意见,赶紧乐呵呵地给阿婆宽心。


“哎哟,有屋子住就谢谢您了,还要什么大的小的!啥没住过啊,就一张床都没事,我俩也不是没睡过——啊!!”


陆逊恨恨地在他脚背上碾了几下才放过他。见吕蒙抱着脚到一边嗷嗷叫去了,他才把话又跟阿婆重复了一遍。


“是这样的,阿婆。没提前跟您说也是我的不对,不过这屋子也不小了,够我俩住的。您就先回歇歇吧。”


于是老太太担心的神色这才全散了开,又叮嘱了待会儿去她家吃饭,便自己先走了。陆逊扶了扶头,这才推开那扇沉重的院门。


……然后又被某张乌鸦嘴说中了,房里真的只有一张床。


陆逊盯着那张木板床看了半天,看得吕蒙都有些发毛。“多大点儿事!待会儿找阿婆再要床被子,我睡地上不就行了!”


“你上次说要睡地上的时候我差点半夜被你闷死在被窝。”陆逊无语。“而且农户家里都没什么钱,能匀出这一床被子就已经很不容易了。……罢了。你别碰我就是。”


吕蒙于是又嚷嚷了几句你睡着了还踹我呢之类的屁话,陆逊也懒得管他,听够了就让他出去挑水,自己留在屋里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。屋内虽空荡,却也干净,透过阳光能看到细小的微尘在空气中打转。透过窗户正看到吕蒙一口气担了四桶水进来,几个孩童好奇地跟在后头张望。陆逊心里最后一点不安于是也散去。


一直期待的隐居生活,这就算开始了。





**

村里的人知道新搬来的是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,因此并没有多少人来打扰。吕蒙向来是个坐不住的,陆逊看了半卷书的功夫,他已经在院子里转了十几圈,最后干脆蹲到了门槛上,百无聊赖地看大路。


陆逊没管他。这人原先也这样,不管看起来多无聊,却总要绕着他转,陆逊好几次都错看到他身后像是长了条尾巴似的,来回晃得能出残影。两人就这样待着,倒也不觉得奇怪。偶尔门外路过庄稼汉,吕蒙还要上前跟人攀谈一番,亲热得好似十年没见的兄弟。不过他跟谁都是这样就是了。


人声从围墙外飘进来,陆逊的思绪也有些涣散。或许这里的环境对吕蒙还是太苛刻了。——这笨蛋平生最爱的就是凑热闹,把他拘在这小小一处庄子里,他大概待不住多久就要受不住了。


陆逊摇摇头,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绕着吕蒙想了半天,书却半个字都没看进去。他不由对自己失笑了。这是在做什么。那家伙待不下去就走,又不是谁逼他来的。自己的主要任务是调养身体才是。


或许是他在江东那么一片嘈杂的环境浸淫太久了,思绪习惯了被各种各样不属于自己的公务充满,骤然一下放松,竟有些无所适从。


阿婆也总说他变了许多,全然不似曾经在陆府中的天真模样。但人经历了这么多,不变才是有鬼。他大概不知何时就把自己用一个套子框起来,框得自己不用思虑其他,便可以继续苟活了。这个套子过去是家族,后来是周瑜。却到底没一个是他自己想要的。


陆逊叹了口气。想这些比工作累多了。也不知道仲谋的功课做得如何,有没有被女公子欺负。正乱七八糟地想,吕蒙又转进院子,手里拎着两条鱼,大概是刚从那农户手里买的,大嗓门刷地冲破他好不容易积攒起的一点愁绪。


“伯言,咱们中午加个烤鱼吃吧!你肯定就是没吃好才虚的,吃饱了就啥也不怕了!”


陆逊想了想这人平时一餐三茶缸米的饭量,又想了想陈阿婆刚才给他们的那可怜的半袋米,突然觉得基本的生存都要岌岌可危起来。吕蒙还以为他皱着眉是不想吃,赶紧把胸口拍得啪啪响。“哎哟,肯定好吃!我可会烤野物了,保管你香得连干两碗饭!”


“我不是愁这个。”陆逊不得不打断吕蒙越跑越偏的关于还要上山打猎的遐想,提醒他面对现实。“按照我们两人的饭量,现在能买到的粮食还不一定能够三天吃的。”


他本来还想说如果是他一个人就够了,但这话多少有点刻薄,而且他也并不是真的不想吕蒙呆在这里。所以最终陆逊还是把话咽回肚子,等着吕蒙自己醒悟要节约粮食。


“啊?集上买也不够吗?”


“对。集上买也不……什么集?”


“后天旁边的城里有个大集,听说庄上人都忙着准备带东西去卖呢。”吕蒙看着他笑。“刚跟人打听的,你看,你不爱和人聊天错过多少情报。”


陆逊不置可否,抱着书坐在院子里看吕蒙熟练地刮鱼鳞去内脏。他这次倒没吹牛,鱼肉细嫩鱼皮焦脆,烤得确实有几分水平。两人解决了午饭,陆逊回屋休息,吕蒙则熟练地攀上了院子里那棵因为没人打理长得肆无忌惮的树,找了个舒服的枝丫躺下吹风。


陆逊在屋里一抬头看到树上的人,突然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安定感。好像此前短暂的惶惑感只是错觉,他熟悉的生活仍在身边,从未远离。





**

去集市得提早,两人在叶子上还挂着露珠的时候便上了路。吕蒙昨晚大呼小叫和村里人喝酒猜拳到半夜才被陆逊黑着脸揪回去,导致现在两人都睡眠不足,陆逊走着走着就开始觉得脚下发飘,瞥见吕蒙脸上挂着的迷之笑容才又踏回土地。


“你笑什么?”


吕蒙揉了揉鼻子,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嘟哝了几声。“我想刚才阿婆说的话呢,你小时候。”


他们刚才确实去了一趟老太太家,想问老人家需要什么他们好帮忙带。陆逊中间出门舀了趟水,回来就见吕蒙和阿婆凑在一起笑。没想到聊的是这个,陆逊有点无语,心头却不知为何开始乱跳。


“阿婆跟你说的什么?”


“也没什么……就说你小时候跟现在一样,也是死心眼,是家里最守规矩的,但又会为了小辈犯错顶罪受罚。”


有这回事吗?陆逊努力回想了一番,却毫无结果。童年一旦过去就只有旁观者记得,但他确实从小就乖,总被大人派些看弟弟妹妹的活。吕蒙见他陷入沉思,以为他默认了,更觉得有趣。


“那你小时候可比现在好玩儿多了,要现在也这么通情理多好啊。唉,光是被你罚得我就快住大街了。”


“那是谁在你住大街的时候给你吃给你住?”陆逊反问,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地方还是没变的。小时候给弟妹顶包,长大还得给人收拾善后,怎么守的规则到头来坑的都是他自己?


“一码归一码嘛。”吕蒙这时候倒分得清,“要是我哪天也闯了大祸,你会不会也包庇我啊?”


陆逊第一反应是骂他痴心妄想,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也不一定,他想。如果真有这么一天,真有这一天……


“嗐。算了,你不要包庇我。要是包庇了,就不是你了。”吕蒙突然又说。陆逊愣住了,他看向同伴,后者正冲他笑,笑容在初晨的太阳底下闪闪发光。“唉,我不会说话,就是想说,我也不是真讨厌你罚我,你要不罚我才奇怪呢。”


陆逊喉头上下滚了滚,“……别说傻话了。”


吕蒙以为他是批自己说谎,于是赶紧发誓以表真心,又惹得陆逊一顿教育。两人说着话,本来漫长的路倒是不知不觉就走完了。


农村赶集不过是那么点东西,但两人一个因为家境,一个因为没钱,在过去的生命中倒都没有深入参与过这种乡民活动,于是都逛得很是兴致盎然。


来赶集的农民大多都带着土货,人挨人挤得陆逊险些快动弹不得,他最不习惯和人距离太近,于是下意识往吕蒙的方向靠,却落了个空——后者早不知道挤去了哪儿凑热闹,他竟一个人淹没在这人群中间了。


陆逊气得牙根发痒,直后悔把吕蒙带过来。正准备一个人先去给阿婆买面,却又见到那大个子逆着人群艰难地冲他挤过来。“伯言,给我点钱!……我忘带钱了,带的筐都被人扣下来了。”


伯言人已经麻了,都不想跟他多言语,掏出给他准备的小钱袋就丢了过去。吕蒙笑嘻嘻地接过,又不知挤去了哪儿。陆逊自己沿着街逛了一圈,只觉得眼前都是人和晃动的筐,最终好不容易找到个人少点的卖笔墨的摊子停下,看着旁边来来往往的人群,终于开始疑惑自己到底为何要来凑这个热闹。


大概是这两天清闲日子过得,脑子都不清醒了。


陆逊正陷于这种没来头的懊悔,突然听到吕蒙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,混着姑娘清脆的笑声,惊得他立即没了莫名的情绪,赶紧转头去寻他。


吕蒙果真和几个打扮靓丽的姑娘站在一起,有说有笑不知在讨论什么,有个女孩还摸出了什么东西给他,陆逊沉着脸过去,一声不吭地站到了他旁边。姑娘们见又来了个陌生帅哥,还有些蠢蠢欲动,但一看吕蒙见了对方吓得差点原地起飞的样子,八卦又盖过了蠢蠢欲动。


“伯言!你怎么过来了,我刚怎么没看见你?”


陆逊的金色瞳仁沉沉盯着他。“军法没有规定不许与民女私会,但你可想好了,这里离你的营地可有几十里地,若是你背信弃义……”


“……啊?陆逊你说什么呢!我对这几位姑娘可没意思!我就是在——呃……”


“问我们哪种胭脂好用,眼妆要怎么描。”那位给了吕蒙东西的姑娘捂嘴笑着给他补充完。陆逊闻言表情难以言喻地看看吕蒙又看看姑娘,心想现在的女孩子真是一个比一个狂野,这么个九尺肌肉壮汉问这种问题都不把他当变态打走,真是世风日下,人心难测。


吕蒙只好也破罐子破摔地承认。“我就是看她们这摊子上卖得挺好的,就过来问问嘛。……精益求精,不然下次任务目标变精了认出我了怎办?”


几个姑娘还在捂着嘴笑,陆逊顿感自己到底过来丢这个脸干什么,于是狠踩一脚吕蒙,让他赶紧滚蛋。吕蒙见陆逊没有要背律法的意思,赶紧丢下买东西的钱跟上。陆逊还在生气,气自己也气吕蒙,旁边突然凑过来一大块还掉着碎渣的糕点,又一次把他的情绪打得稀碎。


“……这是什么?”


“杏仁做的糖!老板说他从西域商人那里学来的,能治头痛。”


陆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,那老板的大嗓门此时正遥遥飘过来,“对!腰疼也能吃!这个对嗓子也好!”


……


吕蒙尴尬地笑笑,硬掰了块递过来。“反正都没坏处!你尝尝?”


“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。我也不吃这些。”陆逊伸手想挡,但东西已经塞进手里。他这才后知后觉对方大概是想弥补一下刚才的误会。……简直拙劣得像个搞了破坏又给人送树枝的笨蛋大狗。


但心情却莫名松快起来了。


吕蒙小心观察,发现陆逊脸上那层霜终于褪下去,于是立刻又活跃起来,嚷着要带陆逊绕到另一头去看艺人耍戏。陆逊心道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大精力,脚下却还是跟着他去。时间将近中午,市集的人明显多了起来,叫卖声说话声和鸡鸭猪牛的交换声夹杂在一起,吵得他分不清东西,吕蒙大步向前,眼看又要把人跟丢,陆逊不由心急,伸手想拽他衣袖,却不知怎地,正好抓住了他的手。


吕蒙诧异地停下来,手却立刻也扣住陆逊的。可怜伯言使了几次劲也没能把手抽出来,吕蒙反而拽得更紧了。


“没事,你丢不了的!”


陆逊心说明明是怕你丢,又担心争执起来被吕蒙这大嗓门闹得引起街上注意,只好默不作声,只瞪了吕蒙一眼。后者此时却格外缺心眼,一边牵着他,一边还叽叽咕咕讲些怪话。“不过你早说啊,我就主动拉着你了。哎,你是不是跟那话本里学的?里头的小姐不想跟公子走,才会拉着人家衣袖。不过你才是堂堂公子哥,我嘛,也勉强算朵小红莲……”


红色终于一路从陆逊的脸颊烧到耳朵尖,“什么有的没的,真是岂有此理!让你背书背不下来,说这些倒是一套一套!”


吕蒙嘿嘿笑了两声,知道陆逊不是真的骂他,也不生气,又开始讲他以前见过的趣事。两人就这么手拉手混在人群里,真的便没有再散开。




**

直到天色渐暗,两人才终于回到家。大概人的本性就是如此,原先在城中时不会觉得满街的热闹有何稀奇,在乡下住多了,又开始往人多的地方凑。


陆逊疲惫地洗掉了沾了一天的市集气息——一种人味,尘土味和牲畜味道的混合体,心想要是一周前的自己知道自己会去凑这么个热闹,一定要惊掉下巴。但看了眼屋角堆着的几袋粮食,陆逊又给自己找到了理由。毕竟是为了接下来几天的吃穿用度,哪怕是他,见了家里储备满满的物资也会有种满足感。


从屋里出来他才想起蜡烛忘买了——原先在府里他总习惯留蜡烛,到了这村里,蜡烛也成了紧缺货,还好吕蒙在身边,他便一时忘了自己惧黑的毛病,直到此时。


吕蒙不知去了哪儿,屋里黑黢黢辨不出任何东西。陆逊僵在原地,不由拔高嗓音喊了几声子明,吕蒙才砰地推开门,落进一地月光。


“怎么了?!我刚在院子里冲凉呢!今晚的星星好多啊!”


他没穿上衣的半身确实还在滴水,陆逊瞥了他一眼就转开目光,心道这人真是裸出了习惯,好不容易在乡下待几天,不用穿他那套暴露度百分之五十的战甲,这是逮到机会又开始了。“没什么。就是屋里太黑了。”


相处这么久,他怕黑这件事吕蒙也清楚。后者迟钝地恍然大悟,“刚才你进去洗澡的时候天还有亮,我怕你屋门开着透风就关了,唉,我怎么把这茬忘了!”


今夜的月光确实足够亮,陆逊索性敞开屋门和窗户,让屋里都弥散开淡淡银光。吕蒙的声音还在屋外欢快地响。“伯言,你看到星星没?快出来,我教你认星座!”


“你还会认星座?——屋里也能看到。我不想出去。”


陆逊许久没走这么远的路,往床上一躺便乏得要睡过去。吕蒙从屋外嗖地蹿进来,也躺上床试了试,便不服气地嚷起来。“哪儿能看到啊!你糊弄我!”


“我何时糊弄过谁?你到我这边看。”陆逊被他吵得也硬是有了三分精神,不耐烦地拍着旁边让他过来。平时两人睡觉都是在床两头,吕蒙那边确实看不见窗户。现在人爬到陆逊这边,终于消停下来。这个方向正对窗外,稍稍垫起头就能看到一片辽阔田野,和位于其上的浩瀚星空。


“我小时候村里还有地能种的时候,听那些老头说过,看什么苍龙七宿就知道什么时候春耕,那几颗星连成一条,应该就是龙吧?但是那个也像,那个像王八……上次仲谋作业里的王八图是我替少姑娘放进去的,你生气不?”


陆逊懒得生气。“我就知道是你。下次少跟着尚香欺负仲谋。他都够辛苦的了。”


吕蒙嘿嘿笑了两声,心想下次还敢。又听到陆逊睡意浓重的声音响起。“你是不是很想回去?”


吕蒙一愣。“回去?回哪儿?”


“子敬身边,孙氏身边,能和你一起玩的人身边。总比在这里有意思。”陆逊又顿了顿,“我只想能有这样的生活。归隐故乡,山水间终老一生。但你更适合热闹的地方。这些天,辛苦你陪着我了。”


吕蒙腾地坐起来。陆逊被他一惊,也转头看他,发现平日里没心没肺的男人眼里此时却充满愤怒和委屈。


“你以为——你以为我是勉强才来陪你?陆逊,你怎么能这样想??”


吕蒙只有在急了的时候才喊他全名。这让陆逊心里也有些打鼓,睡意也跟着褪去,两人于是就这么在朦胧的夜色里对视。


“我来这里是因为你在!我才不在乎什么热不热闹山不山水,无所谓!老子什么地方没待过,现在也不该你教我去哪儿!我就是习惯了待在你身边,离了你就不安稳。怎么被你一说,倒像是我虚情假意了?”


这一番话吐出来,连吕蒙自己都有些吃惊。他虽粘陆逊,但也从没把这些话说到明面。气氛一时有些尴尬,最终是陆逊轻轻咳嗽了一声,抓住他的手臂让他重新躺下。


“对不起,是我失言。……我并不是那个意思,只是怕你在这里过得不高兴。”


“有你在,我怎么可能不高兴。”


吕蒙不满地嘟哝,陆逊翻了个身,不再面对他,声音却清楚地传过来。


“我其实也很高兴你在。”


吕蒙怔了怔,一阵巨大的,难以说清的感情从胸口涌起来。他却久久没再答话。只看了陆逊散乱的黑发许久,最终才小声问了句。


“那我以后还能牵你的手吗?”


陆逊没回答,身子却微微颤了颤,像是在笑。吕蒙于是知道。


这就是默许了。





**

剩下几日吕蒙喜欢上了和几个半大孩子在村外的那条河里凫水。陆逊并不能理解这种活动,但能理解吕蒙好不容易找到几个和他心智相当的朋友的惜才之心,所以也就随他玩去,只是偶尔需要去河边把玩到忘了时间的人喊回来,这就有点难堪了。


在河边喊人的大多是各家女人,经常站在一起闲聊,也算是一种固定的八卦时光。陆逊平时都站得远远的,生怕话题扯到自己身上,但今天吕蒙潜得远,他也只能离近点好让对方看到自己,能及时迷途知返。


于是就听到了一些俗得不能再俗的感情问题。今天的热门话题是“问夫君我和他妈掉水里去了他先救谁”,陆逊听了好一会儿女人们的分析辩论,被听得一愣一愣的,心里直可惜这种分析能力不去管理律法实在可惜了,以至于吕蒙湿漉漉地滚上来时他还在想这个问题背后的深意,以及是如何反映了男人的直觉和权衡的。这就导致吕蒙跟他说话他也没听见,反倒脱口而出一句,“我和姓孙的掉水里了你先救谁?”


空气一时间沉默了一会儿。陆逊赶紧绝望地逃跑,希望那些人并没听到他的问题。但吕蒙显然听到了,并作出了声若洪钟的回答。“肯定是你啊!孙策在水里跟水猴子似的,哪里轮到别人救!”


末了吕蒙又想了想,又跟上去补充。“不过你俩为什么会掉水里啊?谁暗算你?我把那个暗算的也抓出来按水里去!”


陆逊没说话。他这次是真有些后悔了。他和吕蒙一向很少提及孙策。他对孙氏的仇恨并不加掩饰,但唯独和他走得最近的吕蒙是孙策最得力的助手,这让他曾经一度迷茫过自己这是否算言行不一,背离君子之道。但话又说回来,这无论如何也怪不得吕蒙。只能怪他自己,那日去吃了公瑾的一顿饭,之后又自欺欺人地在他麾下做事。


“别问了。……是我不该问这个问题。”


吕蒙只好闭了嘴。每次一提到孙策,陆逊就会变成这样。命运就是这么恶趣味地把他们打成一个死结,从一开始就注定解不开。两人沉默着回到院子,陆逊坐在搬出的凳子上,吕蒙也跟着贴过去,认真看向他的侧脸。


“伯言。要不我们一起去绣衣楼吧。”


陆逊心脏一滞,箭步冲向院门。好在这时附近人家都在地里,并没任何人听到这句话。


“你疯了!……这话也是能说的?你是孙策虎士,我是周瑜文秘官,怎可又去另觅他主?!”


吕蒙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,他也站起身,认真看进对方金色的瞳仁里。“我当真的。你不愿跟孙家扯上关系,这是个好去处。”


陆逊无力地挥舞了几下手臂,“我本只打算跟随仲谋,以后有一块栖身之地,就够了。你又说这种话……”


但吕蒙却偏偏在此时无比执拗,他按下陆逊的手,强迫他看自己。“伯言,我是无所谓,重要的是你。一辈子栖身孙氏之下,这样你真的会开心?”


陆逊无言。他便又故作随意,“反正我就是知会你一下。我看广陵王挺不错的,本来就准备去替她干点活,赚点外快。你不去,也别拦着我。”


“……你在要挟我?”


“怎么可能!”吕蒙惊讶。“……你要是不在意我,就不会被要挟到了。伯言,反正不管怎么样,都有我跟你一起呢。”


陆逊跌坐回座椅。他沉默了半天,最终抬手在眼前虚虚地挡住阳光,抬头向天上看去。


“……再看吧。但以后不许再对旁人说这种话了。孙策现在虽与她交好,但保不齐以后会怎样。你是孙策的人,千万要管住嘴。”


“我知道!也就是跟你这么说说嘛。嘿嘿。反正到哪儿我们都是同事,还能一起干活儿——”


“……别说了。再说我可真的要犹豫了。”


“啊?!事实都不让说吗!伯言,别太不讲理——”


陆逊含笑别过身去。正巧一阵风来,吹得他摆在窗前的书页沙沙作响。陆逊向远处看去,土地连绵,青山如黛。远处有农人歌声,身侧是熟悉喧闹。


他终于是短暂地偷来梦的一角了。





end.




【一些后记】


**

“……我还在山上打了一头猪,五只鸡。这是我摸的鱼,特意给你带的!”


“你还确实挺会摸鱼的。”鲁肃麻木地接下土特产,眼底挂着两个明晃晃的黑眼圈。“偏偏是你们走的这段时间,事情特别多!每天加班加点累死我了,连相亲都没去成!”


吕蒙拍着他的背得意地笑。“什么叫神机妙算,什么叫生逢其时!幸亏我逃班,不然也跟你一样累成狗了!”


“嗯?你什么?”


“我逃班啊!本来我没那么久假的!但我跟营里说了,让他们把明年的假也给我休了。他们说手续不好办,我就先跑了——”


“手续是不好办。他们直接给你算的缺勤。”吕蒙终于听出了是谁在说话,一时间不敢回头。鲁肃倒是幸灾乐祸地探出来,正看到陆逊脸黑得像锅底,啪啪甩着一沓纸。“缺勤一日,按军规当罚五百钱!你哪还有薪水扣?!账单都送到我这里了,吕子明!你看我给不给你还!”


鲁肃:好耶。一种天罚。给辛苦的打工人一些小小的慰藉🙏




**

“伯言。你那个罐子里是什么啊。你还会吃糖?给我尝尝!”


“……不给。”


“?”


“要吃让你那些淑女给你买。”


“啊??啊????”


仍然是只有子敬受伤的世界达成了👊





**

“我昨天在楼里好像看见仲谋了。”


“我今天确实碰见尚香来着。”


“说起来,你知道子敬也在这里吗。”


“他啥时候来的?!早知道我们就早点过来了!”


“……这个江东,到底还有没有救啊。”






【——】

真见鬼。写完感觉好平淡。对不起至今起得最认真的这个标题。


但一个冷知识:吕蒙在蛾部,陆逊在雀部。你们俩部门老谈恋爱是什么部门传统啊(指指点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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